大山“铿锵玫瑰”成立十年，足球如何转动她们“命运的齿轮”？

  十年，从零起步到全国总冠军，重庆石柱县三河镇小学女子足球队几乎是个奇迹。29日，三河镇小学女足在第二届全国追风联赛总决赛中以全胜战绩，共打进16球仅失2球，获得总冠军。队员分获最佳射手、最佳守门员和最佳教练。前国家女足队队长、中国足协副主席孙雯为她们颁奖。

  十年，是一棵树逐渐成材的时间，也是一些人命运从此改变的时间。十年前，黑、瘦、小的重庆石柱县三河镇小学的农村留守女童们，面临的命运可能是辍学，然后外出打工或者嫁人；十年后，66名农村留守女童从大山里走出来，到重庆主城区的学校免费就读，第一批队员20人中19人考上同济大学、北京体育大学、上海体育学院等知名大学，有的还作为杰出代表去到世界各地，命运已全然不同。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在家门前的院坝内合影。（2016年5月29日摄）

  而这一切，皆因为一个小小的足球，一次偶然却又不偶然的“大胆抉择”。

  2013年，时任三河镇小学校长的孙晓鸣提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成立女子足球队，让足球改变山里女娃的命运。十年过去，他和他的继任者们以及同事们，为之排除万难、坚持不懈，让梦想照进现实，大山里自此绽放出一朵朵“铿锵玫瑰”，生生不息。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在家门前的院坝内练球。（2016年5月29日摄）

  奋斗：

  66人走出大山、19人考上大学

  十年前，一群黑、瘦、小的的小女娃，穿着廉价的胶鞋，踢着几元钱一个的胶球，在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上快速奔跑、传球、射门；十年后，一张大红喜榜，第一批20名留守女童足球队队员中19人考上同济大学、北京体育大学、上海体育学院等知名大学；谭斯琦作为中国代表前往法国，成为女足世界杯副旗手，马庆林被挑选进入国家校园足球队交流项目，到英国学习训练。

  2013年，三河镇小学成立女子足球队。命运的齿轮由此转动。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马诗彤在学校操场上练习足球盘带。（2016年5月30日摄）

  当年穿着姑父“赞助”的球鞋的马诗彤考上福建师范大学；一说话就脸红的马红考上辽宁大学；父亲残疾、不爱说话的冉玉凤考上郑州大学；伶牙俐齿的马灵巧考进上海体育学院，表妹张婕考上北京体育大学；三河“梅西”李春菊考上东北师范大学，另一个三河“球星”陈相伶考上湖南师范大学……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马灵巧和婆婆在乡镇上居住的出租屋外合影。（2016年5月29日摄）

  9月1日，三河镇小学的开学典礼上，当年的小队员秦芙蓉拿着东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对着小妹妹小弟弟们说“有梦想，就去追”“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

  9月1日，在重庆市石柱县三河镇的三河小学，曾经的留守儿童女足队队员秦芙蓉在开学典礼上用自己因足球特长考上大学的事例激励同学。

  十年来的回忆在秦芙蓉的脑海里翻涌：酷暑夏日，一群“小不点”们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来回踢着一只橡胶皮球，脸上不停流下的汗水让头发丝紧紧粘贴着皮肤，浑身上下暴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被晒得焦黑。回到家里，妈妈吓了一跳说“你快去洗脸，看看你有多黑。”秦芙蓉自己照镜子也愣住了，“黑得都看不清自己样子了。”

  每天坚持训练2个小时从未间断，有的孩子训练后还要走2个小时山路才能回家，踢的是几元钱的胶皮球，捐赠的皮质球和球衣只有比赛时才舍得用……累吗？秦芙蓉们的回答是“不累，很快乐”。

  秦芙蓉其实一开始没被选中，是她自己鼓足勇气去找老师争取到进入足球队的机会。

  2015年，队长陈相伶、副队长秦芙蓉和其他9名队员一起，参加重庆市校园足球联赛，战胜重庆主城区足球重点校强队，一举夺得冠军，甚至赢得对手大田湾小学足球队员们的热烈鼓掌。当她们从重庆返回石柱时，全校师生夹道欢迎，场面非常壮观。这个画面、这份骄傲，对陈相伶、秦芙蓉们来说毕生难忘。

  当年站在欢迎队伍中的冉玉凤，后来也成为女足队员，并在今年被郑州大学体育学院录取。“我当时内心非常激动，暗下决心一定要像她们一样成为女足队员。”她回忆。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冉玉凤在家后面的窄巷内练球。（2016年5月29日摄）

  十年间，三河镇小学女足队多次取得全国联赛第四的优异成绩，今年再次进入决赛阶段。66名农村留守女童从大山里走出来，到重庆主城区的学校免费就读。除已考上大学的19人外，三河镇小学的女足队员们在重庆主城区就读的仍有40多人。

  刚进入西南大学附属中学就读的秦芙蓉和队友们，也曾面临新的挑战。“一听说要跑10圈，我都吓一跳。从10圈、12圈，到15圈，咬牙坚持、突破自己。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每次挺过来之后，自己都获得了成长。”秦芙蓉说。

  这种坚韧奋斗的精神也体现在这些女娃的学习中。高考单招失利后，秦芙蓉选择复读，“有输有赢很正常，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结果，足球教会我不要放弃。”今年，她如愿考上东华大学，就读工商管理专业。

  同届队长陈相伶单招考试发挥失常，也选择复读，因家境困难选择自己在家复习，今年单招考试顺利，文化课提高60多分，成功考上湖南师范大学。同届队员陶思芊足球单招考试失利，她把踢足球精神用在学习中，以500多分考上四川外国语大学。“其实我小学成绩不好，但是足球磨炼了我，干什么事都得认真和尽力，单招失利不能让我放弃追逐梦想。”她说。

  “读好书、踢好球、做好事、成好人”，这是写在三河镇小学大门墙上的校训。

  陈相伶、秦芙蓉们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这一校训。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与教练在学校操场上合影，第三排左数第一个是秦芙蓉。（2016年5月30日摄）

  坚守

  3任校长、4名“业余教练”

  有着40多年乡村教育经验的孙晓鸣，2012年初到三河镇小学任校长时的感受是“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位置偏、交通差、六成学生是留守儿童。不愿向现状低头的孙晓鸣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成立女子足球队。“农村孩子，还是留守女童，只通过读书很难考上好的学校，很多甚至早早辍学外出打工或者嫁人。我不愿看到她们这样重复前一代人的命运。”孙校长如是说自己的初衷。

  2013年，孙晓鸣组建了一支女子足球队。龙河河畔、万寿山下，群山环抱的乡镇小学里出现了一片显眼的人造草皮的非标准五人制足球场。这对一个乡镇小学来说，略显“奢华”。这是孙校长举债修建的，用了近四年时间才还清欠款。时间流逝，这片球场如今已经变成标准八人制足球场，胶球变皮球，总能看到孩子们在此欢快地踢着足球。

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队员在学校操场上用足球拼出“我爱足球”以表达自己的梦想。（2016年5月30日摄）

  “足球对身高没有限制、成本低、场地选择灵活；农村女娃不怕晒、能吃苦、不服输，踢足球有实力；当时重庆市校园女足队伍相对较少，有发展潜力。”孙校长说这是他选择成立女足的原因。尘土飞扬的水泥地、几元一个的胶皮鞋，这都不是足球队成立时面临的真正困难，没有专业教练也不是，真正的困难在于说服家长同意孩子加入足球队。这对常年外出打工的农村父母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

  为此，孙晓鸣特地把六年级的田径特长生马庆林送去训练足球。几个月后，马庆林被重庆市第三十七中学选中免费就读初高中，成为三河镇小学第一个走出去的女足队员。如今，马庆林不仅是上海体育大学一名大四的学生，也是上海申花足球俱乐部的一名职业球员。

  身边榜样的力量是真实且有力的。马庆林的“逆袭”，让更多留守女童和父母看到了希望。

  “当时学校全体学生1000人左右，我就买了1000个胶球。”孙晓鸣希望每个学生都能踢球。与此同时，每个班级组建班队，每年进行联赛，体育老师必须教足球课；后勤人员寒暑假也延长服务，保障女足队员的住宿和餐食。

  足球，让这个深处大山的小学充满了勃勃生机。

今年9月1日，在重庆市石柱县三河镇的三河小学，学生们在操场上抛出足球迎接开学。

  没有专业教练，原本学田径的体育老师魏小光边学边做，跟着电视教学视频每天钻研。“有的孩子受伤了，都不说，忍着踢完球”，硬汉魏小光提及孩子们的坚韧，眼里泛着泪花。获评全国优秀体育工作者的魏小光如今已算得上专业的足球教练，和其他五位教练一起，依然在操场上为孩子们挥汗如雨，既严格又慈爱。

  33岁的马智是三河镇小学最早的专业足球教练，那时是县里少有的女足球教练。孙晓鸣三次邀请马智去三河小学看看，马智“碍于面子”答应在一个周末去看看。

  “那些女孩子，晒得黝黑，眼神非常清澈，每双眼睛里都透露出一种渴望，我被打动了。”马智说，“对我来说，帮助她们训练，只是尽绵薄之力，可对于她们而言，可能命运全然不同，我无法拒绝。”

  自此，每周两次，马智和冉鑫两位县城中学专业足球教练就这样往返于县城和三河小学，坚持了很长时间，默默为孩子们奉献着，也被孩子们感动着。

  马智说，回县城的路上，总能看见几名小队员结伴走在公路上，一问才知道她们训练结束都需要徒步几公里回到山上的家里。“看见这些小小的背影，我感到自己更应该尽力好好教她们。”马智说，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但都在拼尽全力。

9月1日，在重庆市石柱县三河镇的三河小学，秦芙蓉（左）和足球队队员们在操场上练球。

  命运无声，暗藏玄妙。

  如今，调入重庆主城区巴南中学的马智，和当年她曾教过的三河镇小学的十几名女足队员们又重逢于此。

  已经退休一年多、居住在重庆主城帮忙带外孙的孙晓鸣，依然频繁往返于石柱，依然心心念念那些孩子们的现在与未来，甚至还在几十个孩子的家长群里关注着已经就读初高中和大学的孩子们的学习生活现状。回望十年，孙晓鸣笑着叹了口气说，“当年这个决定，对得起家长，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老师。”

  孙晓鸣的继任者代德华，五年间继续传承接力棒，培养出一批批优秀的女足队员；第三任校长马建伟，曾是孙晓鸣的学生，今年刚到任，第一件事就是来请教孙晓鸣如何传承足球优势和特色教学。曾经也认为组建女子足球队近乎“天方夜谭”的副校长秦大华说，“要说这十年的故事，我可以讲三天三夜。”　

这是2023年9月1日拍摄的位于重庆市石柱县三河镇的三河小学开学典礼。　

  传承

  改变命运、传递快乐

  陈列在三河镇小学足球展览馆中的展板，记录着每个考上大学的队员名字。一个个名字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被改变的丰富的人生。

  “如果没有孙校长当年那个决定，我可能已经很早出去打工了。”很多女足队员在采访中都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道出了农村留守女童的现实困境。有队员的姐姐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有队员的哥哥小学成绩很好但还是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甚至有的留守女童到了年纪就出嫁。

  “我们是小起点、大远方。因为足球而拥有的美好的瞬间、美好的友谊，可能这一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份了。”陶思芊说，孙校长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没有当年那个改变命运的决定，她们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

  足球，改变的不仅仅是她们。

  在重庆市主城区的第三十七中学校，陈相伶的弟弟是男足队员之一。因为小时候在操场边看陈相伶训练，他也爱上了踢球，也因此走出了大山。

  在重庆市巴南中学，高一校队里有7名来自三河镇小学的队员，15岁的黄金秋稍有特别。黄金秋来自冷水镇，离三河镇近一个小时车程。她看到孙晓鸣校长来冷水小学选拔女足队员时，内心萌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我很想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虽然害怕一个人生活，但我还是决定去三河”。因为足球，她去了苏州、无锡等地方比赛，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一切，皆如她所愿。

  这是一张拼版照片。上图：9月1日，在重庆市石柱县三河镇的三河小学，秦芙蓉（中）和足球队队员们在操场上练球。下图：三河小学女子足球队来到重庆主城与传统强队大田湾小学女子足球队进行友谊赛，队员秦芙蓉（右）在比赛中。（2016年5月31日摄）

  除了足球场，宿舍楼里的学习室也是她常去的地方。“很多队员都在里面学习，每天晚上都坐满人，大家都很努力。”黄金秋回忆，“每次觉得累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不能半途而废，不然对不起自己和父母，也对不起三河镇小学。”

  和黄金秋一样，来自非三河镇的五六个乡镇的12名小学生，都通过孙晓鸣的选拔，独自来到三河镇小学学习和踢球，其中不少也通过足球进入了重庆主城区中学。“当年我一个人在三河镇小学读书，身边没有亲人，孙校长、三河镇小学的每位老师对我都很好。我一直很感谢他们，感谢他们让我看到更大的世界。”黄金秋说。

  今年暑假，秦芙蓉只安排了一个内容：志愿帮忙训练三河镇小学女足队队员。她说，这些孩子特别努力，上课生怕迟到。训练八点半开始，她们七点就到学校了，“要知道，她们很多家都在山上，走路就要很长时间啊”。

  “看着她们很感慨，感觉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们，希望她们和我们一样能够圆梦。”秦芙蓉说。